《白鹿原》
王全安为很多
没用的镜头花了钱
:找张艺谋之前,推荐过王全安吗?
芦苇:我是在2004年举荐的王全安。2006年还是2007年的时候,他跟制片方没谈到一块,于是导演的位置就又空出来了。厂里让我把摊子先看住,然后继续找导演。后来,我发现北京王庆勇在四处倒卖《白鹿原》项目,他本身根本没有投资,只能通过项目来圈钱,不然为什么欠摄制组的工资?
:西安电影制片厂卖项目的时候,资金到位了吗?
芦苇:项目的出售资金,是西安电影制片厂该得的钱,但西安电影制片厂不会把钱给摄制组。因为项目是紫金长天在操作,西安电影制片厂只是出品方,并不是制片方。
:整个过程中,都没有确定王全安做导演,王全安的剧本就过审了?
芦苇:2005年以前,我和王全安讨论过剧本,在《图雅的婚事》拍摄之前。广电总局没有明确定论,西安电影制片厂当时也没有真正动起来,没有和任何导演签约。
:王全安交剧本是2005年?他这样做,你有讨个说法吗?
芦苇:我看了王全安交的剧本,对他做《白鹿原》导演的能力深感忧虑。从行规来讲,作为导演,他有权送他自己的剧本。不用我的剧本,我觉得也不奇怪。我的内心诉求,一是要让《白鹿原》能够立项,二是确保《白鹿原》拍摄之后的艺术水准。
假如我和他对簿公堂,很没有意思,这和我的意愿相违背,对立项也不利。另外,我通过看王全安的剧本,知道了他对《白鹿原》的理解水准的程度,我们平时讨论是务虚的,但是说一千道一万,不如看他一稿。我看了剧本之后,单从剧本的创作水准判断,对他做导演还是打了大大的问号。
:王全安答应出任导演之后,你们之间有讨论剧本创作吗?
芦苇:开始讨论很多回,等到他的剧本出来了,看到白纸黑字,才最终确定了他的想法。
:王全安这个剧本跟你看到的三个小时的电影版本有差异吗?
芦苇:我觉得王全安的剧本,情节散乱,人物众多,包括了郭举人、白灵、朱先生,这些人都有。我坚持一个电影剧本里,主角最多不能超过7个人的原则。王全安现在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,他现在也这么说,但是最早是我说的。我反复强调剧本不能超过7个人,但是在他的那稿里人物很多。其实这部电影,只要白嘉轩、鹿子霖两个角色成功了,电影也就能够撑起来了。
:《白鹿原》中很多角色以前有,后面在电影中都没有了,你是怎么看待的?
芦苇:王全安签的很多演员,付了钱却没有排上戏,这是资源浪费。这种浪费在《白鹿原》拍摄过程中有很多,拍了大量的内容情节,但剪不进去。我想质问,这部电影的制片人之前干什么去了,既然剪不进去,为什么要拍出来。他们在拍片之前缺少严谨规范的规划,没有按照规律操作。拍片得按照规律来操作。像李梦(饰演白灵)这个演员,一个镜头都没有,但还是付了酬金,成本当然就会加大了。
香港的制片方就比较专业,香港的投资者不是直接投资给导演,而是通过信得过的制片人来投资。大陆的投资者谁懂电影?我们导演就是制片人,换句话说,他们怎么高兴怎么玩。要不然为什么,《白鹿原》签了很多多余的演员,钱还浪费了。
我记得七八年前计划拍摄《白鹿原》时的预算是2500万元。而王安全今天拍《白鹿原》却花了一亿多元。
:他这样做,为什么你还要和他合作《图雅的婚事》?
芦苇:我做事情坚持对事不对人的原则。我觉得王全安拍《白鹿原》不适合,拍《图雅的婚事》适合。《白鹿原》的电影类型是正剧悲剧,对导演的专业素质要求很高。《图雅的婚事》是纪实类型的家庭伦理剧,它的规模要比《白鹿原》小得多。王全安的长处在于能胜任纪实类型的电影表现手法,但不适合拍《白鹿原》这类正剧悲剧。当然不能因为《白鹿原》的失色,就否定了他的其他才华。
按中国电影萎靡现状
还是不要动《白鹿原》
:现在中国哪位导演能够胜任?
芦苇:按照中国电影人目前的状态,最好还是搁置起来,不要拍,不要糟践了这个题材。现在中国电影界,在当下精神萎靡、只知媚俗的世风下,不要动《白鹿原》。如果我们对传统文化、对《白鹿原》还带有敬意的话,就不要贸然出手。
:你写七稿是对《白鹿原》的敬意,是谨慎地出手吗?你每一稿写完都会给王全安看吗?
芦苇:我写七稿,哪一稿都是在6万字以上。这是我对《白鹿原》的敬意,因为《白鹿原》是我热爱的题材,理应这样做。
我当时就想,将来谁操作《白鹿原》,我都会拿出来的。王全安从2009年开始筹划《白鹿原》,但他从没有和我联系过,连一次电话都没通过。奇怪的是,他还是我推荐出来的导演。
:在2003年、2004年《白鹿原》无法推进,困境具体在哪里?
芦苇:最主要的困难还是拍摄资金没有落实过。如果资金落实了,为什么还要把项目卖到王庆勇手中,他拿去四处炒作倒卖,极不负责任。最后还是陕西旅游集团接过项目,得以落实。
:你当时想过筹钱吗?
芦苇:我主要对剧本负责,对影片艺术质量负责,剧本写七稿,打下可靠成熟的基础。我甚至想,等导演人选最终确定之后,我还愿意再写第八稿、第九稿,使剧本能达到完美。但是陕西旅游集团拿到项目之后,就跟我失去联系了。等到电影最后拍完,又给我上了名,都不跟我说一声。他们的做法,挺匪夷所思。
:你对《白鹿原》所做的工作当中,最难的阶段在哪里?
芦苇:如何准确有力地找到表现《白鹿原》小说的方法,研究《白鹿原》的电影类型和主题,以及如何展现主题,这是要耗费时间和精力的。在2003年、2004年的时候,我找了一个安静的写作地方,费了很大的功夫。每写一稿,耗时都在几个月以上。王全安用了16天写完剧本,得承认他在速度上是一个奇才,但经验告诉我,速度与质量是反比关系。
:你还给王全安提过两个拍摄方案?
芦苇:我写过一个2小时45分钟的版本,和《霸王别姬》一样长。还有一个3小时10分钟的版本,可以拆成上下集。
:王全安采纳了吗?
芦苇:从他完成的电影版本来看,许多场次、链接、事件都用了我的剧本。比如鹿兆鹏在新婚之夜逃跑了,鹿子霖气急败坏地隔河相追,放口大骂。又比如黑娃和田小娥在麦垛里***。这是小说中没有,而我剧本中有的情节。我计算了一下,他在电影里(指220分钟版)用了我的24个情节。所以给我上编剧,也确有出处。但是我不认可他剧本的精神指向,把土地、史诗拍成腻腻歪歪的男女关系,他要拍情欲戏,我做的是土地史诗与时代变迁。即便他用了我的很多东西,但从精神指向上看,这还是他的作品。
:在2003年,西影厂就和陈忠实签署了电影拍摄协议?
芦苇:在2003年,西安电影制片厂和陈忠实签订了版权协议。等操作到2006-2008年的时候,协议过期了。后来又得重新签,我们厂为了节约成本,不愿意拿那么多钱。当时西影厂派我去找的陈忠实,他表示非常理解,钱要得很少。
影片类型不清影响容量
:2004年《白鹿原》有拿到准拍证吗?2005年获得剧本立项吗?
芦苇:2004年没有准拍证,只是电影局表示支持,准许西安电影制片厂到广电总局办申办手续,至于手续如何办理,我并不清楚。是否在2005年剧本获得立项,记不清楚了。只记得当广电总局批准可以拍摄时,我们厂就没资金了。等我们再追问时,厂里已经把项目卖给紫金长天,当时卖得很便宜,大概200万元。
紫金长天派了王庆勇负责该项目,很不靠谱,现在他还欠了一屁股债。中央三令五申,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,结果他失踪了,还欠着《白鹿原》前期筹备时的账。有的工作人员实在太惨,我只有自己拿钱结账,一个工人去年生病就是找我借钱看病。
:当时那个拍摄组和现在这个拍摄组是一个班子吗?
芦苇:是两个班子。西安电影制片厂把项目卖给紫金长天,紫金长天再倒给了陕西旅游集团。当时北京净雅集团也给《白鹿原》投资,王庆勇还因挪用了他们的资金被告上了法庭。我只是暂时把班子组织起来,资金不到位,一直都欠人家钱,最后我就解散了这个班子。放弃的时候是在2006、2007年,找完张艺谋之后,我就退出了这个组。
:那时你完成到第几稿了?
芦苇:应该是第五稿-第七稿。我觉得《白鹿原》到最后,已经不是一个可不可以操作的问题,而是一种信念。不管将来谁操作,自己对剧本尽守责任,对得起《白鹿原》这本小说了。
:当时和王全安签合同了吗?2009年卷土重来又是怎么一回事?
芦苇:好像是拍《图雅的婚事》的制片人王乐牵的线,把投资方和导演组合起来,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。我之所以不戳破这个谜,是因为我担心会影响《白鹿原》项目的操作。我也希望《白鹿原》拍好,毕竟从2003年到2009年,已经过了六年时间了,如果心能静下来,对王全安来说,时间应该也是够了。我希望他能拿出信服的作品,对得起小说,对得起陈忠实,对得起观众,对得起陕西父老乡亲。毕竟是陕西的招牌小说呀。
:一开始,王全安就提出主打情欲牌吗?
芦苇:我看剧本时,没觉得主题是情欲,感觉剧本什么都想说,在结构上散乱无章。我觉得打***牌是商业炒作,《白鹿原》是文化作品,做这种宣传实在低俗下作,把《白鹿原》的品质庸俗化了。
:你看电影感受怎样?
芦苇:看电影和看剧本的感受一样,散乱无章,指向不清。不过我看出来他用了一些我的结构和技巧。
我毕竟写《白鹿原》的剧本写了7稿,对每个情节,怎么组织,因果关系,我都深思熟虑过。他确信他用了我很多情节,我可以把剧本跟电影来对,因为我看电影的时候也在做笔记,当然做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。《白鹿原》制片方尊重我,要挂我的名,我坚决要求拿下来。因为精神气质不是我的,不是我心目中的《白鹿原》。
我觉得《白鹿原》是正剧、悲剧、情节剧的类型,但按王全安的老路子,以纪实片的风格、镜头语言来拍,必然超长,剪不进去。因为纪实类电影长镜头多、跟拍多,但《白鹿原》是不是这个类型,不能以这个方法来做,所以我感觉这个电影的镜头语言游离不清。这倒不是内容容量上的,《霸王别姬》的内容,时间跨度一样半个世纪,为什么《霸王别姬》能剪进去,但《白鹿原》两个半小时肯定剪不够。但三个半小时的长度肯定不行,影响排片和票房。这是他思想上没有做好准备。关于影片类型不清是老问题,中国很多电影很多都是这个问题。
原著关键话语永远是
农民的土地与命运
:第七稿完成的时间是什么时候?
芦苇:记不清了,得查工作笔记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在2007年8月3日以前,因为那时我在家里把我写过的所有《白鹿原》剧本归档,看到王全安的剧本,写了个补记,“此稿是王全安写的剧本,他对《白鹿原》的理解与表达,尽在其中。”
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做的工作台本,署名是我的,但这完全是王全安的剧本。在2011年5月,我翻出来看,上面补记写道:“此稿是王全安的稿,阅后,我断定此人不宜为该片导演。”看了他的剧本后,觉得他并没有把小说吃透,《白鹿原》自始至终的关键话语永远是农民的土地与命运,他不是讲***,不是讲美臀的。这样理解《白鹿原》实在低级。
:你在2007年还没有放弃看他的剧本吗?
芦苇:从王庆勇操作以来,我特别失望,就退出了。到了2009年时,我看到媒体报道,才知道王全安要操作,我也只是知道消息,没有联系过。
:王全安在2005年到2006年是退出了吗?
芦苇:2005年到2006年,项目在西影厂停止了,大家都退出了,我们才开始做《图雅的婚事》。
:既然省委书记支持,那政府有没有给项目资金拨款吗?
芦苇:省委当时是有许诺的,但摄制组一直等不到钱。后来资金没法到位,制片人说没钱,王全安就特别失意,像祥林嫂一样反复唠叨:“没钱你拍什么电影啊。”
:你推荐导演的时间顺序是怎样的?
芦苇:在2003、2004年,我推荐过王全安,后来又推荐过陈凯歌,张艺谋,吴天明。当时我能看上活的人,有吴天明、张艺谋、陈凯歌,觉得王全安才40岁,难以胜任。
我当时并不认识王全安,他不在西安,在北京北漂。我完全是出于识才。我有个叫童小风的朋友,说“你看下《惊蛰》这部电影,看怎么样”。我看了之后觉得很喜欢,电影得到我的激赏。
我说服厂领导把《惊蛰》的版权买下来,领导觉得特别惊讶,说,“这么多年芦苇从来没有那么轻易推荐哪个电影。”我前后找了5次领导,还给每个领导写了推荐信。因为我是老资格,领导就不得不认真对待,领导看了《惊蛰》以后,就决定给60万元把版权买下来。王全安做后期没钱了,拷贝给人扣了,我还让北京的一个朋友拿了4万元,把胶片赎出来。芦苇坚持看活不看人的原则。我对《白鹿原》的评价也是看活不看人,我在媒体上批评《白鹿原》的质量也是基于这个原则。
:你退出《白鹿原》操作之后见过陈忠实老师吗?
芦苇:见过,我们吃饭的时候也经常谈《白鹿原》。陈忠实的想法非常单纯,只是希望接手的导演能把电影拍好,把小说里面看重的品质拍出来。
:第七稿怎么设计的?
芦苇:基本还是本着《白鹿原》小说的设计来的, 1904年光绪年间开场到1949年全国解放,中间横跨45年,将近半个世纪。
:你的7稿《白鹿原》剧本有出版的打算吗?
芦苇:肯定有。今年有个出版社在联系我打算出个人电影专集,我觉得那7稿剧本很不错,也打算收进去。
:有种说法:你的稿子没有过审是因为结尾在1949年,王全安剧本的结尾往后面推了很多年?
芦苇:我的剧本没有过审,纯属误传。因为王全安从来没有申报过我的剧本,送剧本是制片方的事,他们送什么不送什么,我没权知道。王全安没看上我的剧本,当然我也没看上他的剧本。王全安可能也断定我在研讨会上不会说出***。因为我曾受到电影总局张洪森局长的肯定。他说,“你当编剧,放心,不会因为能力不足而使剧本搁浅。”如果我把王全安掉包计的***说出来,那《白鹿原》立项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。《白鹿原》最终能顺利立项,是我的愿望。
我觉得,他们这代人,直奔目的,不问手段。我在看《白鹿原》剧本时,有一幕很有深意。民国初创,基层大换班,本来是白嘉轩当乡约,鹿子麟捣了个鬼,把白嘉轩赶下来,鹿子麟当上乡约。这感觉就像我和王全安两人的故事。《白鹿原》之所以是经典,好就好在写出的是人性,人性是不分时代的。过去如此,今天也是这样。现在这个社会,像鹿子麟这样的人越来越多,白嘉轩这类人反而成了出土文物。《白鹿原》厉害就厉害在能写出鹿子麟这种人——道德上的机会主义和实用主义,这个人物形象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。
:回顾这么多年,你有什么感想?
芦苇:首先是感觉到岁月沧桑,涓涓血汗等闲流。写《白鹿原》这个剧本,我无怨无悔,这是我自己选择的,对得起这个小说,对得起作者,对得起养我育我的这方水土。其余的与我无关。声明退出《白鹿原》编剧,是我对这方水土的热爱和对小说的敬意。乡土丰饶而电影平庸,令人深觉愧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