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觉得演员这个职业真的很伟大，他要把自己转换成另一个人，从心里演变成那个人。我们的演员，从年轻到老的，如果每个人都能以高度的专业体系去对待不同的角色，那是很了不起的。但事实是，很多演员无法做到专业，很多时候演得不太好也就过去了。好演员有一万种选择，他们还要选择那个最难演的。比如演员很怕没支点，最不怕演激烈情绪的，又拍桌子、又瞪眼的，这叫有支点。再喝点酒，砸了酒瓶就更有支点了。这次《归来》的支点只在心里，外部的形态上、手法上、技巧上是无支点的，所以是特别难的一种方法。
记：另一张脸是新脸，不到20岁的张慧雯。
张艺谋：新人拍电影，又碰到这两位老演员，机会千载难逢，压力也可想而知。我觉得，小雯还是很有灵气的，除了学芭蕾、学自行车这些技能之外，最主要是去寻找丹丹这个人物对父母的一些愧疚，寻找那种铿锵的冲劲儿。她的表演分三个层次的要求。一个是狂热，一个是愧疚，第三阶段就是，她妈老了，她也老了，有点像三十多岁女演员的那个神态。我说你要把形体卸下来，腰塌下来。她还跟我讨论说，这时候我是结婚还是没结婚，有没有孩子。我们曾经给她的车上搁过一个小孩儿的婴儿车，剧本都写过，后来就算了。
演员训练方面，每个导演的工作方法都不一样。从寻找、培训、训练到现场，我还算是有自己一套还比较顺的方法，这方法呢，是秘方，独传的。要说点，其实也简单。首先是选才，对我来说，选才重于在现场。为什么选新人？就是因为你要她青涩，角色适合新人演。在现场，更多的是本色。如果你要一个演技很全面的，那你别找新人。在现场，新人要最大限度做到放松、自然，做回她自己。所以，对新人，选对了就成功了一大半。怎么选新人？一般来说，我选个新人至少要花六个月，在全国各地、成千上万地选。这个我也有一套方法，也是秘方。
记：“谋女郎”在外形上有什么基本要求？
张艺谋：所谓“谋女郎”不是一个固定标准，更不是江湖上说的是我个人偏爱哪一种类型。举例来说，我见慧雯的时候，我注意到她那双眼睛，很大很亮，有一种锐气。当时我就觉得要用这个女孩，因为她在片子里第一阶段的表演，就是那种红卫兵小将的铿锵神气。
意见论坛
拍了三十多年电影，引领过“海外大奖”、“商业大片”风潮，被寄予过厚望过也令人失望过，张艺谋不可避免被追问各种“意见”。不聊计划生育，起码也得聊聊电影行业吧。《归来》把故事发生地从小说中的上海移到了北方，这自然成了他到上海必然会面对的问题。张艺谋对观众、媒体的解释是，场景变换首先是照顾陈道明、巩俐两位北方演员。受访时，张艺谋干脆直言，自己没发现像陈道明那样适合演陆焉识的上海演员，他自己也不是个适合拍上海电影的导演。至于未来，他不打算当制片人，哪怕真到了资本不再找他拍电影的时候，他也知足于能将爱好和事业结合的那些年。
地域，不该是拿来博眼球的因素
——“我不是一个擅长拍上海故事的导演。我也要奉劝所有的导演，不要老是去拍一个地域，等于成功靠拐棍，这不是最好的方法。 ”
记：这次来上海，多次被问“为什么不把故事放在上海”。侯孝贤当年拍《海上花》，也放弃上海取景，你们是否有同样的考虑？
张艺谋：在哪儿讲故事不是那么重要。故事(如果)要靠地域才能出味道，拿掉方言、拿掉地域性就不能看了，这个比较危险。现在我看得开，主要抓的是故事核心。我们南来北往，要拍各个地方的东西，从接了剧本开始恶补，请了当地人做顾问，但只能做到某种形似，因为你毕竟不是那里的人。你看我拍《秋菊打官司》，电影在宝鸡拍，我是陕西人，在西安长大的，西安和宝鸡还是有点不一样，所以还是不能完全做到出神入化的程度。如果要拍上海，我至少要花三到五年住在上海，慢慢弄清历史细节，这样耗费时间太长了。所以我有意避免这样拍。
记：当年 《摇啊摇，摇到外婆桥》，就是上海故事、上海拍摄。
张艺谋：你还要问这个问题，我就还是这个说法：我不是一个擅长拍上海故事的导演。我也要奉劝所有的导演，不要老是去拍一个地域，等于成功靠拐棍，这不是最好的方法。好故事应该是通用的，放在国际上，人家才不会觉得你是拍上海、苏州还是杭州，人家不关心这个，而是更关注“从前有座上，山上有座庙”的故事基础。所以，不用谈什么时候拍上海，我不知道。拍上海到底好不好？张艺谋到底善不善于拍上海？都不重要。从心里说，作为一个专业导演，你给我十年只拍一部电影，我可以拍得很地道。你信不信？因为我们就是干这个的。我可以请很多上海专家，用十年磨出一个上海味儿。一名导演一生要拍很多电影，空间只是一个定位，我不希望地域成为唯一吸引眼球的地方。
记：怎样看待现在一批新导演出来的势头？
张艺谋：现在中国电影市场好，年轻导演是活在一个最好的时代，美国都没这个好时机。而新导演还是做出了成绩的。我觉得可以把《泰囧》看做一个标志，新导演的连续几部作品都获得了很高的票房，这是一个信号。做买卖的比我们敏感得多，投资的马上就想继续重复这样的神话，这是个市场在形成的过程。我相信有才华一定不会被埋没。所有跟过我的副导演，现在都成了导演。
记：会到幕后当制片人，提携新导演吗？
张艺谋：我还是喜欢做导演。这么些年，我谢绝了很多监制的工作，因为就是挂个名、领工资。我这人就是不愿意挂空名。做监制呢，我不是那块料。陕西人就是专注，一根筋，监制管的事太多了，要跟太多人打交道，太麻烦了。说到提携新导演，以前吴天明对我们的帮助是很直接、有效的。现在时代变了，新人导演自然有资本扑上去。
记：都说“新旧交替”，会不会担心自己的片子跟不上观众、跟不上时代了？
张艺谋：这个不用担心。电影有自己的规律：别人会替你把心操了。电影导演很少自己花钱拍电影，花几千万自己闭起门来拍一部电影，倾家荡产，那都是有病的。当投资人找你拍片，就说明还有人看你的片子。到没人给你投资的时候，那还不清楚吗？全世界只有家里人看你的片子了，你的事业结束了，你就该干啥干啥吧。
这个行业就是这样，很多导演都会有那一天。但我也看到，有几位导演很了不起，比如日本的山田洋次，90多岁了还在拍电影，还很好看，今年去柏林还拿了个影后呢(黑木华凭借山田洋次执导的《小小的家》获最佳女主角)。山田洋次思维清晰，娓娓道来，很难得。他是我的榜样。黑泽明80岁拍《梦》，已经看不太懂了，就剩下向大师致敬。所以能不能继续拍电影有两个条件：第一，你人不能那么衰老；第二，还是得有人给你投资。要真的到事业结束了，生活还比拍电影更重要。拍电影是我的职业，我有幸拍电影，职业和兴趣在一起，已经该满足了。全世界有多少人的职业只是养家糊口，一份俸禄而已？